他帶去一瓶二鍋頭。酒桌上,他顯得很不適,低著眉,不說一句話,一只手不斷搓著另一只手的手背。我們的話題,他不好插上嘴,只是在敬酒到他那里的時候,才象征性地應答幾句。倒是帶的那瓶酒,他喝了一半,別人給他倒其他酒,他不要,也不多解釋,只是說,我喝二鍋頭就好了。
回去的時候,沒見他醉,但臉紅得要緊。在一個背風處,一把扯住我,說,馬老師,謝謝你。還想說句什么,忽然咽下去了。王師傅比我小不了幾歲,但好像沒上幾年學。我打水的時候,常見他的宿舍里放塊畫板,他常畫啊畫的,便覺他是個有故事的人。
后來再出去,我還是叫上他。王師傅總是不好意思,但我執(zhí)意邀請,他拗不過,便帶著酒一起去,去了之后,還是不說話,還是一個人把瓶酒喝個差不多。
有一次,我洗車,他跑過來幫忙。他說,馬老師,我來吧。我說不用。他說,你看這又是泥又是水的,臟。我沒讓他從我的手里奪去水管。他蹲在一邊,陪我說了一會兒話就走開了。他說話的時候,不自然地又用一只手搓另一只手的手背。秋天的天空高遠,他蹲在樹底下的樣子,小而悲愴。
他好像在單位待了兩三年就走了。據說,他走是因為另外的人“頂”了他。他走的時候,我并不知道。我跟他的接觸,就是喝過幾次酒,吃過幾次飯,沒有長聊過,也沒有深聊過。印象中,有一次,他好像把一瓶二鍋頭都喝了,有些高了,回來的路上,拉住我不松開,來來回回說一句話。
他說,馬老師,你跟別人不一樣。
我也不知道自己跟別人有什么不同。去農村趕大集的時候,我常去一個釘鞋的攤位那里,一坐就是半天。是老相識,卻不知道彼此的名字。他釘鞋,哧啦哧啦地把一根線,從鞋的這一面納過另一面,我就順著他的哧啦聲看半天!皣W”一群人來,帶來了鞋;“嘩”一群人走,帶走了鞋。我就坐在那里,有一搭無一搭地跟他閑談。他跟我聊家庭孩子,講寡居的老娘曾經遭過的苦,到動情處,一個大男人,嗚嗚咽咽地朝我哭。
他有一次跟集上的一個攤主打架。原因是老娘買東西的時候,順手多拿了一點,攤主不干,推搡了老娘。他氣呼呼地找過去理論,話沒到三句,廝打起來。結果是,他掛了彩,頭上裹著塊紗布待了好幾個月。釘鞋的人問他情況,他就實話實說。末了,來一句:我可以受欺負,老娘不能。
我后來調動工作,很少去趕那個大集了。重新回到老地方時候,是個冬天,集上依然熙來攘往的,只是釘鞋攤那里,空落落的,已經沒了他。我在那兒蹲了好一會兒,悵然了許久,腦海中翻騰著他的生活可能發(fā)生的種種。返回的路上,在一排整齊的門臉前面,有個人遠遠地朝我喊:哈哈,馬老師,又看到你了,我改行了,修電動自行車了。
回身,是他。臉上的笑容好像要奔涌出來,依然一邊笑,一邊用手提著面頰的肉。他揮揮手中的扳子,指了指屋內。屋內是亂糟糟的各種配件,靠里是一張床。床上的被子,也亂糟糟的,中間坐著的老人,是他的母親。那么冷的天,屋子里卻十分暖和。
我想,他人生的成功,大約就是兌現自己此前的諾言,他要讓母親活得溫暖如春。